EP.127 為何愛馬仕「鳶尾浮世繪」香水是 JCE 一場「反鳶尾」的叛逆？專家解構：它為何沒有鳶尾味！

氣味策展人

凝視浮動之世：愛馬仕「鳶尾浮世繪」(Iris Ukiyoe) 的嗅覺解構與美學座標
I. 序章：凝視「浮動之世」—— 一次嗅覺的詩意叛逆
2010 年，愛馬仕 (Hermès) 為其頂級的「聞香珍藏系列」(Hermessence) 迎來了第九款作品——「鳶尾浮世繪」(Iris Ukiyoe) 。這款香水的問世，不僅是該系列的一次例行拓展，更是時任愛馬仕專屬調香師 Jean-Claude Ellena 個人美學理念的一次關鍵性展演 。
香水的命名「Ukiyoe」——即「浮世繪」——是理解這款作品的起點。它具有雙重意涵。首先，在藝術形式上，Ukiyo-e 是指日本江戶時代的木刻版畫，其字面意義為「浮動世界的圖像」 。Jean-Claude Ellena 本人即是一位日本版畫的收藏家 。其次，在哲學概念上，「浮世」傳達了一種深刻的東方美學觀：它暗示著萬物的短暫、易逝 (evanescence)，以及那些轉瞬即逝的相遇與景象 。
Jean-Claude Ellena 在創作論述中，將這兩種意涵與他的個人記憶交織在一起。他坦言，他腦海中關於「浮動世界」的鳶尾花影像，深受日本藝術家葛飾北齋 (Hokusai) 和歌川廣重 (Hiroshige) 作品的啟發 。這個藝術影像，與 Ellena 自己花園中從五月至六月盛開的藍色、白色乃至粉色的鳶尾花，形成了一種詩意的「迴響」(echo) 。
這種連結揭示了「鳶尾浮世繪」的核心創作邏輯：Ellena 從一開始就無意複製「自然」本身，而是在捕捉「被藝術過濾後的自然」。他承認自己是「透過北齋或廣重的眼睛」來觀看、嗅聞和觸摸鳶ii尾花 。這必然預示了這款香水的最終形態——它註定是「印象派」的 ，而非「寫實派」的。它的目標不是呈現一朵植物學上精確的鳶尾，而是呈現調香師對畫作中那抹色彩與光影的嗅覺詮釋。這也解釋了為何許多尋求傳統鳶ii尾氣味的香水愛好者，在初次接觸時會感到困惑，甚至失望 。「鳶尾浮世繪」的誕生，正是 Jean-Claude Ellena 標誌性的極簡主義美學 ，與日本「浮世繪」講求捕捉短暫瞬間的美學，一次邏輯上的必然交集 。
II. 調香師的哲思：Jean-Claude Ellena 的「反鳶尾」宣言
要理解「鳶尾浮世繪」的獨特性，必須先理解它所「反對」的對象。在傳統乃至當代香水工藝中，「鳶尾花」香調幾乎完全依賴其「根莖」(rhizome or root)——即昂貴的「香根鳶ii尾」(Orris)——來表現 。鳶尾根莖的處理極為耗時（通常需陳放數年），其氣味具有高度辨識性：一種標誌性的、帶有泥土氣息 (damp earth) 的粉感 (powdery)、溫和的木質香，以及一種獨特的、近乎冰冷 (cold) 的氣質，時常讓人聯想到紫羅蘭 。
然而，Jean-Claude Ellena 做出了一個顛覆性的決策：他明確宣示，此作品將「專注於鳶尾的花朵 (flower)，而非根莖」 。這不僅是技術上的選擇，更是一次美學上的蓄意「反叛」。Ellena 在訪談中提到，他希望「挫敗」(foiling) 香水界對鳶尾的經典處理方式 。他的挑戰，在於捕捉一個「幾乎不為人知」(virtually unknown) 的氣味，因為鳶尾花朵本身的香氣極為「精緻」(delicate) 且難以捉摸 。
這項決策是構成「鳶尾浮世繪」香氣結構的第一因。它直接導致了這款香水必然會缺乏所有傳統鳶尾香水的典型特徵。成品印證了這一點：「這種鳶ii尾花從未變成粉狀、冰冷或壓倒性的」 。Ellena 透過捨棄根莖，為香氣開闢了全新的維度，使其呈現出「極度綠色和清新」(extremely green and fresh) 的特質 。
因此，Ellena 重新定義了「鳶尾」。他並非要對鳶尾花進行一次「全像攝影」(holograph)，而是提供一種「詮釋」(interpretation) 。這不是一支「單一花香」(soliflore) 作品 。相反，這更像是一次「嗅覺研究」(olfactory research)，旨在捕捉一個充滿詩意悖論的意象——一種「置於一朵寒冷雄偉的藍色花朵中的溫暖氣味」 。
III. 嗅覺解構：一幅流動的綠意水彩
「鳶尾浮世繪」的香氣結構，猶如一幅透明的水彩畫，層次分明卻又彼此浸潤。
A. 初綻 (Opening)：清脆的綠意與水氣
香氣的開端是「清脆的綠色調」(crisp green note) ，伴隨著「柔和的柑橘」(soft citrus opening) 。許多評論者具體指出了「閃耀的葡萄柚」(sparkling grapefruit) 和「柑橘」(mandarin) 的氣息。
然而，對前調的感知存在有趣的差異。有使用者明確表示「一點柑橘味都感覺不到」，反而首先聞到的是「青草味」和「涼涼的薄荷味」 。這種看似矛盾的感知，正揭示了 Ellena 調和技巧的高超之處。他所創造的「綠意」是多維度的：它既有柑橘皮的清冽（如 所述），也有新鮮莖幹的汁液感（如 所述），亦包含草本植物的涼意（如 所述）。更有敏銳的評論者在前調的葡萄柚中捕捉到「一點點汗味」(A touch of sweat) ，這是 Ellena 標誌性的、為清新香調增添人性尺度與複雜度的手法，與他另一款作品「粉紅葡萄柚」(Pamplemousse Rose) 的處理方式遙相呼應 。
這一切共同營造出一個極富畫面感的開場：彷彿置身於「春天露水瀰漫的清晨」(dewy morning in spring) ，或是「赤腳走到黎明濕草地上」的瞬間感受 。
B. 心韻 (Heart)：抽象的「水生花香」
當清晨的霧氣散去，香氣演變為一種「輕盈的夏日花香」(light and summery floral) 。這裡隱藏著這款香水最大的秘密：其核心並非來自鳶尾花本身。如前所述，Ellena 是在建構一個想像中的鳶尾花香。他親自揭示了這個幻象的組成：「玫瑰、橙花和柑橘」 。
「鳶尾浮世繪」的花香核心因此是一種「抽象」的藝術 。有分析指出，它被「Hedione」（一種明亮、空氣感、類似茉莉的香氣分子）很好地包裹著，這極大增強了其「明亮、空氣感」(luminous, airy) 的特質 。
這款香水的質感關鍵詞是「水潤」(watery)。它被形容為一種「水生花香」(aquatic floralcy) ，充滿「露水般、水潤的清新感」(dewy, watery freshness) 。這種透明、帶綠意的花香處理方式，與 Ellena 在 Hermessence 系列的另一款作品「雲南桂花」(Osmanthe Yunnan) 形成對比，反而與「梵尼蘭」(Vanille Galante) 中那種「綠色的百合」質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。
C. 殘影 (Drydown)：蒼白的木質與苦澀的莖
香氣的收尾是「蒼白且木質的」(pale and woody) ，這為前中調的輕盈提供了必要的基底。
然而，綠意並未完全消失。敏銳的觀察者發現，就在人們以為綠色調已消退時，它會以一種「幾乎是苦澀的壓碎莖幹」(almost-bitter crushed stems) 的形式悄然回歸 。這使得「鳶尾浮世繪」的結構呈現出一種動態的完整性：從開場清脆的草綠 ，到中調水潤的花綠 ，最終到尾調帶苦的莖綠 。它完美地描繪了一株帶露水的植物，從花瓣到根莖的完整生命週期。
IV. 概念解讀 (一)：鳶尾浮世繪的「嗅覺座標系」
為了精確定位「鳶尾浮世繪」在龐大香水光譜中的位置，我們構建一個三維座標系來解讀其獨特性。
### A. X 軸（風格）：具象寫實 (Photorealistic) 抽象寫意 (Impressionistic)
* 定位： 堅定地落在「抽象寫意」的極端。
* 論證： 這款香水是對鳶尾的「詮釋」，而非「全像攝影」 。它被精準地定義為「水彩印象主義」(water-color impressionism) 。它並非一支旨在還原鳶尾單一氣味的「獨奏香」(soliflore) ，而是 Ellena 所描述的，關於「情感」、「驚喜」和「短暫時刻」的藝術捕捉 。
### B. Y 軸（調性）：大地粉質 (Earthy/Powdery) 空氣水生 (Airy/Aqueous)
* 定位： 位於「空氣水生」的頂端。
* 論證： 此座標軸是其「反鳶尾」宣言的核心 。它徹底背離了傳統鳶尾根莖的「大地感」和「粉感」 。Ellena 專注於花朵的選擇 ，使其充滿了「空氣感」、 「水潤感」 和貫穿始終的「綠意」 。它與 Serge Lutens 的「銀霧鳶尾」(Iris Silver Mist) 這類經典的、根莖感強烈的「大地粉質」香水，形成了光譜上的完美對立。
C. Z 軸（溫度）：恆定冰冷 (Static Cold) 動態溫涼 (Dynamic Tension)
* 定位： 一種「動態的溫涼平衡」。
* 論證： 雖然開場是「清新的冷水微風」(fresh cold watery breeze) ，但其核心並非傳統鳶尾根那種恆定的、靜止的冰冷 。這款香水最深層的秘密在於其溫度的張力。它被描述為一種「『溫暖』（花香）和『清涼』（植物性）並存」的香氣 。這是一種「將溫暖的氣味置於一朵寒冷雄偉的藍色花朵中」的情感與驚喜 。這種「溫」，來自 Ellena 用來構築花香的玫瑰與橙花 ；而「涼」，則來自貫穿始終的綠意與水氣 。它不是一個靜止的溫度點，而是一種溫暖與清涼之間不斷震盪的、充滿生命力的動態平衡。
V. 概念解讀 (二)：穿戴者的「角色定位」
「鳶尾浮世繪」的氣味結構決定了它所扮演的「角色」。這不是一支用於社交場合、強調存在感的香水；它是一種內向的、哲思的、服務於自我的氣味。
A. 角色一：知性的美學家 (The Intellectual Aesthete)
有評論者將其描述為聞香系列中「最『藝術感』的一款」 。它營造的氛圍是「清冷、高級」，帶有一種「貴族書房」的氣質 。這款香水不是「第一眼驚艷」，而是「越聞越上頭」的類型，需要時間「慢慢感受」，從而帶來「沉浸感」 。這定義了其穿戴者的特質：耐心、內省、具有藝術鑑賞力，如同在書房中獨自品鑑一幅畫作。
B. 角色二：赤足的靜思者 (The Barefoot Contemplator)
另一重意象維度來自「赤腳走到黎明濕草地上」的感覺 。這種意象是感性的、自然的、與大地相連的，但又是輕盈的（赤足，而非穿靴）。
這款香水的「角色定位」，正是這兩種特質的融合。穿戴者既是「書房裡的美學家」，也是「草地上的靜思者」。他們同時擁有知性（欣賞 Ukiyoe 的藝術性）和感性（感受 Dawn 的濕草地）。
C. 角色的功能：取悅自我 (For the Self)
這款香水的低擴散性（被評為「低於平均」） 以及 Jean-Claude Ellena 追求的「一縷輕煙」(wisps of scents) 風格 ，決定了這是一種極度個人化的體驗。它的「角色」不是為了宣告或誘惑，而是為了創造一個沉靜的、私密的、美學的空間。它的穿戴者是「內省的觀察者」，氣味是他們用來調節內心而非影響外界的工具。
## VI. 爭議與迴響：關於短暫與「平淡」的辯證
如同許多概念先行的藝術品，「鳶尾浮世繪」在鑑賞家中引發了強烈的分歧。負面評價直言不諱，稱其「讓我無聊到流淚」(bores me to tears) ，認為它「平淡、乏味」(light, bland floral) ，或「近乎過度精緻」(verges on being overly refined) 。一位使用者甚至覺得它「有點粉粉的感覺」，「果然不是我最喜歡的味道」 。
然而，正面評價同樣熱烈，稱其為「華麗且絕對神聖」(Gorgeous and absolutely divine) ，「原創且獨特」(original and unique) ，以及「華麗的輕盈夏日花香」(gorgeous light and summery floral) 。
對這些批評的分析揭示了這款香水的本質。批評其「平淡」或「無聊」的聲音 ，大多源於一種根深蒂固的期待——他們期望獲得傳統鳶尾根那種「大地粉質」(Earthy/Powdery) 的體驗。他們的失望，恰恰是 Jean-Claude Ellena 成功實現其「反鳶尾」目標的有力證明 。因此，被誤讀為「平淡」的，正是 Ellena 刻意營造的「透明感」與「抽象性」。
關於其「短暫」的爭論則更為關鍵。數據看似矛盾：一方稱其為「平均持久度」和「低於平均的擴散性」 ；另一方則提供了關鍵註解：對於一款「輕柔花香」而言，它的擴散和持久「令人印象深刻」 ，並且比「粉紅葡萄柚」要「持久得多」 。
事實上，這款香水的「短暫感」並非技術缺陷，而是哲學上的必然。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便清晰可見：
* 香水名稱為「浮世繪」(Ukiyoe) 。
* 「浮世」的哲學定義是「短暫、易逝、飄渺」 。
3. Jean-Claude Ellena 的個人風格被描述為「精緻無暇的一縷輕煙」(impeccably engineered wisps of scents) 。
4. 有評論明確指出，這種「易逝的暗示」(allusion to evanescence)「非常適合」 Ellena 的風格 。
結論是，「鳶尾浮世繪」的「短暫」是 Ellena 刻意為之的藝術表達。它在嗅覺上重現了「浮世繪」所要捕捉的「轉瞬即逝的時刻」。要求它持久、響亮，就等於要求葛飾北齋的版畫具有林布蘭油畫的厚重感，這是對其創作核心的根本誤讀。
VII. 總結：角色與氣味語言
「鳶尾浮世繪」是一支不折不扣的「觀念性香水」(Conceptual Fragrance)。它在 Hermessence 系列中扮演了「哲學家」和「藝術史學家」的角色。它提出的問題（什麼是鳶尾？氣味如何詮釋繪畫？）遠比它給出的答案（氣味本身）更為重要。
融合其對「根」的否定、對「花」的抽象描繪、對「水彩綠意」的捕捉，以及「浮世」的短暫哲學，我們為其創作這句獨特的「角色與氣味語言」：
「它低語：『我非根莖的粉塵，我是花瓣上轉瞬即逝的、那抹帶綠意的露珠。』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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